在搜集和翻閱自己舊作的歷程中，往日的回憶不斷湧上心頭──有會心的微笑、也有飲泣。不過，重覆出現的感覺，始終是停不了的感恩！我的人生，縱然多有起伏，但承受的，不是苦澀，而是太多太多的愛──從上帝而來的愛、從家裡來的愛、從朋友來的愛⋯我此生已經是無憾了！

寵壞孩子綜合徵候

我不經不覺已經在加拿大這個國家生活超過了二十年。坦白說，寫加拿大的文化，我「很想笑」！有時候是欣賞的微笑，有時候是無奈的苦笑。有人說，當你移居到另一個地方，通常會經過五個適應的階段──「好奇期」、「蜜月期」、「仇視期」、「幽默期」、「安頓期」。

大概我已經昇華到達了「幽默期」，所以有些地方不用傳神的粵語去表達，就不夠「過癮」。早陣子嘗試自己動手裝修廚房，與妻子倆跑到一間建築材料店買磁磚。我們按設計在磁磚部挑選合適的花式和數量放入兩個紙盒內，推到出納部付款。那位年輕女售貨員從櫃檯後看了一眼，問︰「是甚麼東西？」「磁磚。
」「有多少塊？」「一種七十五塊，另一種四十塊。」「多少錢一塊？」「第一種五毛九，第二種，唔‥‥應該是九毛九。」只見她一邊聽，一邊就在收銀機上打出單據。抽出紙條，推到我面前，簽過信用卡，交易圓滿結束。

推著磁磚往停車場，我仍有點莫名奇妙︰為甚麼她不用打開紙盒封蓋去親自點數查核？難道她不怕我們會騙她而招致公司損失嗎？最後，我想到兩個可能的解釋，一個是偉大的，另一個是尖刻的。偉大的解釋是，正如一般的加拿大人，她對人有一份單純的信任，不習慣懷疑和詭詐。尖刻的解釋是，也正如一般的加拿大人，她根本懶得去檢查，她的責任感還未達到關心公司損失的水平。你認為那一個解釋比較準確？我就覺得，兩個都準確。因為加拿大人的性格，根本就有趣地兼具這兩面。

應該怎樣去形容加拿大人呢？我覺得他們就像未真正成長、而且有點被寵壞了的大孩子。他們有時候單純得令你覺得頂可愛，有時候又不負責任和無知得令你氣得半死。大概我們可以稱之為「寵壞孩子綜合徵候」。地道加拿大人工作態度隨便和糊塗，令人難以置信。醫院詢問處的職員，可以連通往停車場電梯的所在都給你指錯方向。銀行的副經理堅決而有禮貌地答應我，他會立即辦妥我急電匯到香港的款項。兩個星期後，香港方面來電說未收到任何東西。跑去問他，他竟然還有膽量回答︰「我們這裡辦理電匯，一般需要一至兩個星期！」這些表現，我以為只會在我十四歲半的女兒身上才看得到，怎麼原來這個城市，到處都充斥著跟她不遑多讓的成年人。

但這些「大孩子」有時候又頂可愛。烈日當空午後的停車場，可以看到西裝畢挺的中年行政男士們，三五成群地在偷閒玩足球。興之所至，忘形地手舞足蹈和高叫，儼然一派童真。從家中往窗外望，偶爾也看見一母一女，踏著同款式的滾軸溜冰鞋，每人手裡拿著一條冰棒，在路中心飛奔而過。在公園，男女老少聚在一起，耐心地逗樹後的小松鼠出來吃他們手中的硬殼果。這酷愛大自然和天真的表現，又令我想起十來歲的男孩、女孩。

加拿大人率直、坦誠、好玩，但沒有耐性、也捱不起苦。他們對人親切隨便，但受威脅時又立時變得蠻不講理。他們做事沒有甚麼長遠計劃、行政管理一團糟，但不懂得機心、老謀深算去對付你。按專家意見，這些都是典型青少年的心態。應該讓社會心理學家研究一下，是甚麼緣故將這個國家的成年人弄成這個模樣。糟糕的是，碰上我們這批飽歷風霜又虎落平陽的香港移民，我們就好像那些缺乏幽默感、老氣橫秋的父母，對他們這些大不透的老頑童搖頭嘆息，總不順眼。

我知道這篇文章，必是吃力不討好。喜歡加拿大的讀者一定會罵我刻薄，痛恨加拿大的讀者卻以為我是漢奸。唉！無法啦，誰叫自己要寫個叫做甚麼「順流逆流集」的專欄。「順流」者，無骨氣之謂也；「逆流」者，不識時務之謂也。溫偉耀活該讓人拳打腳踢得青一塊紫一塊。

（作者為城北堂顧問教牧）

* 蒙允撮錄轉載《溫偉耀六十自選集》序言和一文，卓越使團出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