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沒做錯事的人，但是因為其他人做了錯事而連累他/她而受到傷害？中國人經常說「一人做事一人當」，我認為這句話其實是錯的。

誰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可以一人做事，一個人自己去承擔？一人做事，很多人要替你承擔後果，而你不也是一直在承擔其他人所做錯事的後果和痛苦嗎？我們許多人仍然承擔著他們父母所做的錯事，他們國家、政府領導人決策上做的錯事，承擔著人類因為現代科技文明所產生出來破壞的後遺症。一人做事怎會一人當呢？我們每個人都落在做錯事而互相連累的網絡之中。

「錯」與「受苦」並不是必然對稱

一個世間的事實，是做錯的程度和受苦的程度，不一定是相稱的。我們時常希望我做的小錯，得到的是小小後遺症的痛苦；如果我做大錯，我就活該得到沉重的痛楚作為後遺症。你看看這個現實世間所發生的事情，這種錯與苦的「對稱律」並不存在。

舉一個譬喻。你為了趕及明天在公司會議中要發表的報告，晚上通宵趕工，到了凌晨接近五時才完成。休息
還不到兩個小時，又要開車、上班去。你爬起床的時候，已經非常疲倦。在公路上，你已經感覺到極度疲累，但你實在要趕時間，你相信自己可以忍受那大半個小時車程的睡意，你打開車窗，讓風吹你的臉，就繼續開車。不過，你的眼皮卻愈來愈沉重…你忍不住睡著了，撞到迎面的汽車。當你醒過來，你躺在醫院，醫生告訴你，你的雙腳已經完全殘廢。你作了很大的錯事嗎？你沒有殺人放火、強姦擄掠，你的錯只不過是對
自己開車以及精神狀態的一點點錯誤估計，帶來的結果和痛苦，卻是終生之久。

明天會更好？

還有另外一個常有的錯誤信念，就是「明天會更好」註2 這個信念曾經成為很多人自我安慰，甚至逃避現實的藉口，其實這也是一個錯誤。

當苦難發生時，一般順理成章的情況，是「明天會更壞」。當你斷了雙腳，就不能上班。儘管你拿了一點撫恤金作為補償，但你始終會發現，公司是打算不要你了。你失去工作，又殘廢、醫療開支又大，經濟有壓力，你本來安舒的幸福家庭從此陷入一個又一個的困境中。你的心情變得愈來愈差，脾氣也愈來愈壞。妻子下班回來很辛苦很疲乏，兩個人的吵架就多了。你的孩子們以往從沒有見過你們這樣的衝突，覺得家不成家，於是剛踏進青少年期的兒子就不想回家…我這樣說下去，不是要咒詛你，而是想說出一個事實：通常有苦難發生，明天應該是更壞的，因為一個連著一個的苦難，都是有連帶性的。如果有苦難發生，明天竟然不會更壞，已經是僥倖，值得感恩了。

苦難── 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

我仍然希望你不要以為我只是消極（pessimistic）面對苦難的問題，義人遭災合理嗎？

不過是現實（realistic）而已。因為當苦難發生在我自己的家庭時，以上說的兩個信念：相信「明天會更好」，以及「為何偏偏選中我」，差不多曾經令我精神崩潰。我不希望這兩個不真確的信念，也令你受更多不必要的苦。

當苦難發生時，我不再問「為何偏偏選中我」，我開始領會，如果有一天沒有發生苦難，我覺得已經算是賺
了。用一份感激、感恩的心，過平淡的日子，這是我經歷了很多人生苦難後慢慢學會的體驗。我也不會將人生的籌碼壓在「明天會更好」這一個寄望上。我只是告訴自己，明天繼續會有苦難來臨，我要好好的準備自己，去迎戰、去面對。

我很想真切的告訴你，這是一個現實的世界，苦難是生命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。有苦難臨到你、我的身上，不要驚訝，也不要認為全人類、全世界最悲慘的就是你或者我。比你我悲慘、痛苦的人多的是。有人可以在這樣的日子走過去，為甚麼你、我走不過去呢？當我妻子癌病離開世界以後，大概過了一、兩個星期，那天突然間我的心情難過、沉重到不能自己。我趁著大女兒上學，自己一個人帶著那個嚴重智障的小女兒到郊外去走走、透透氣。我拉著她的手，兩個人走到香港郊野寧靜的海灘裡。我拉著小女兒在沙灘上來回行走，許多痛苦的記憶又湧上心頭。面對明天？腦袋變得空白一片迷惘。就在這個時候，我一邊聽湧上岸的海浪聲，
看著周圍的老樹，突然有一個想像，我彷彿看到這些拍岸的海浪千萬年來不斷循環的湧上、退下，湧上、退下。就在這個不知名的沙灘上，在歷史中可能發生了許多許多的事情……這些悲哀、這些不幸、這些痛苦、這些眼淚，又是怎樣過去？我突然間感覺到，曾經有多少人在這個沙灘，他們以為自己的人生也是無法再走下去。然而，他們的人生豈不是始終還是活下去？真有不能走下去的路嗎？

我想到這裡的時候，心裡面有了一種釋然。拍岸海浪的聲音，好像洗刷了我心胸的悶氣和絕望。既然人世間如此、歷史如此，我的際遇又算得甚麼？總可以走下去。現在20多年之後再回顧這個片段，豈不是正正應驗了我當天的信念嗎？我豈不是一樣的走到今天，活著的生命仍充滿了意義。苦難沒有消失，但是我的人生，我相信，仍然活得精彩。

怎樣面對臨到的苦難？

你會問：說了這麼多，究竟當苦難臨到我的時候，我應該有一種怎樣的態度？總括以上我所提出的理解，我會總結為三方面。當苦難發生的時候：

第一，我會去接受生命的悲情。

在人生的際遇中，這個世界有痛苦，是正常的。因為這是一個不能避免痛苦的世界，也是一個人犯錯而互相連累的世界，所以我不會再用「為何偏偏選中我」這一種質疑去面對自己的苦難，徒增自己的痛楚。

第二， 我不會單單只是寄望於「明天會更好」的逃避心態。我會去補救可以補救的，接納那些我不可改變的事實。

沒錯，無論甚麼樣的痛苦際遇，總仍然有可以補救的空間，你以為已經無路可走，只不過是一個放棄的心態而已。不放棄的人，永遠都可以找到喘息、繼續上路的空間。

第三，學習不再出錯的教訓。

雖然錯誤不一定與沉重的苦難成比例，但是每一次的苦難都可以提供給你回顧、檢討的機會。看看自己在哪裡疏忽了？或者有沒有太沉醉於某一種想法或生活方式？又或者，勇敢地面對自己的犯錯、犯罪，無懼的去承擔自己的責任。南加州大學的槍殺案提醒我們，危險的地區、罪案率很高的地方，晚上就不要去。你說，這些「事後孔明」的教訓有甚麼意思？人已經死了。是的，但這可以減少以後更多人的痛苦。甚至是你知
道了這事件後，每次去到這樣的城巿，就要先作調查。總可以尋索方法，在教訓中找到更安全、更適宜的出路。

面對人生苦難，我們無需只是望天打卦，等候不幸的事來臨。我們可以多做準備，也可以現實地去面對，這才是一種理智和積極的態度，而不是總要把一切的怨氣指向上帝，憤怒地對祂發
出質疑和表達不滿。

（回答者為城北堂顧問牧者）

註1： 這名句借用自1978年由顧嘉輝作曲、盧國沾填詞、羅文主唱的香港流行曲“小李飛刀”中的一句歌詞：「人生幾許失意，何必偏偏選中我。」

註2： 這名句取自1985年由羅大佑作曲填詞，由台灣歌手大合唱的流行曲“明天會更好”。

＊ 蒙作者允准，撮錄自《上帝與人間的苦難》，溫偉耀著，明風出版。